千山万重

杂食动物,偶尔写点儿喜欢的东西。

毕忠良死了。


  

那是陈深死里逃生后得知的消息,那场事故轰动了整个上海已数月有余。听说是哑弹碎片里的苍耳子和砒霜渗进了血液,抢救无效死亡。

  

陈深持着推子的手一怔,时过片刻继续给路边的客人理着发。夕阳散下余晖,轻飘飘的落上他的发梢。平日便是副营养不良的枯黄样子,这会儿更显单薄。


一场自杀性质的水中爆炸几乎要了他的性命,幸亏他福大命大,只有脸上被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疤痕,即便再难消却。

  

街边路人熙熙攘攘,因寒冷而很快只剩零星人影。即便如此,他们脚下的步子也是快着的。陈深收了随行工具,逆着行人踽踽独行。

  

镇子上的人不多。


他瞧见李家的太太领着小女儿有说有笑。

瞧见林老爷子眉眼带笑的念叨着儿子今晚带着孙女回家了,手里还小心翼翼拿捏着两支西街卖的糖人。

瞧见新搬来镇上的一对小夫妻,女孩冻的鼻尖通红,男孩将他裹进了大衣。


寒风刺骨,他恍惚想起了一些人。


想起徐碧城,他的初恋,一个似乎笑起来就能感染一切事物的女人。

想起李小男,那个被他辜负的,为他而死的好姑娘。

想起唐山海,即便与他惺惺相惜,却也为国丢了性命,一生所求皆为空。

想起苏三省,半生都活的像一只阴沟中的渠鼠,可怜又可恨。

想起刘兰芝,余生怕是没机会再听见她操着那口地道的上海话唠叨他了。

  

然后他想起了毕忠良,想起他们命数相触的那天。


那是春天,所有的花都在训练营的野地上放肆地开放。

他和毕忠良一起在江西围剿赤匪,那时毕忠良的头部被弹片划过,掀掉了一块头皮便昏死过去。陈深把他背下战场,在野战医院又亲自为他理去血肉模糊的头发后,由医生包扎伤口。

毕忠良醒过来的时候,看到的是隔壁病床上坐着的陈深一双熬红的眼,手里玩着理发剪刀,声音低沉地说,你要是救不过来,那我就白费力气把你背下阵地了。

    

他和毕忠良的命数便是从那时交缠难分。

  

如果有一天迫不得已,自己到底会不会亲手杀了毕忠良?他不止一次的在深夜里扪心自问。

  

他想不出个所以然,也就只好得过且过。


特务这件差事,好比刀尖舐血,如履薄冰。


甚至在那一个个难眠的夜里,他想着,要是毕忠良一枪毙了自己,也就算一了百了了。庆幸的是,他从不曾需要面对毕忠良,抉择到底是是你死,还是我活。

  

毕忠良从未信过他是真,不忍动他也不是假。


生死至交,互相算计的同时却也分不清这表面的担忧和挂记是真是假。

  

  

陈深将工具送回了他那间狭小的地下室,墙沿角落因潮湿而发了霉,蔓起青斑。随后到街上买了几捆纸钱,和两坛女儿红。只见他弯膝蹲在街角挡风燃起了火,捡了几张纸钱扔进火里。

  

“听老一辈的人说,人死了,得逢日烧点纸钱,怕是地下的日子过得苦,钱不够花。”

“除了我,想着也没什么人能为你念叨念叨了吧。”

“底下的酒也不知道贵不贵,别不舍得,苦了半辈子,别委屈了自己。”

“你再等等,再等等。别那么早的投胎,自己一个人多没劲啊,是不是。”

“就带了两坛女儿红,是不是寒酸了?”

“难得能心平气和的说会话,我陪你喝点。”

  

他撕开女儿红的盖子,洋洋洒洒的倒下。随即也给自己倒了一杯,挥臂对着空气举杯,随后一仰而尽。


酒的辛辣气味霎时冲上大脑。


暖意自血液包裹全身,冻的通红的四肢逐渐回了温。丝丝酸涩涌上鼻腔,不可避免的红了眼眶。喉结随着哽噎滚动,却低低笑出了声。

  

他回想起了他这一辈子,想起被他间接害死,被他负了的些许人。

  

无妨,这辈子欠了你们的,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上罢。

  

脸上早已痊愈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,他紧紧的掩住了那半面脸。想起那日自己在影佐面前为毕忠良求情,毕忠良红了眼的想要挣开禁锢挡着自己。亦或是毕忠良狠厉捏着自己中弹的左臂咬牙切齿的步步逼问。

  

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,怕是当事人也分不清是真亦或假了。


他如是想。

 

成堆的纸钱很快便燃尽了,视线也逐地迷蒙上一层雾色。转身离去间,他似是幻听般的回过了头。

  

“陈深,回家了。”

评论(3)

热度(146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图片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